一辆马车送舅爷回去。”
月贞感激地看他一眼,与他一道送永善往角门上去。了疾另叫人预备了几样大菜,装在食盒里交给永善,“老太太身子不好不能前来,请带些吃的回去给她老人家尝尝,也算到过这里一趟。”
永善揭了盖看一眼,都是些素日吃不上的野味海鲜,心内无不高兴,欢欢喜喜登舆而去。
两人照原路回去,太阳正晒,月贞将扇遮在额上,恰好也遮住她一双眼睛,可以肆无忌惮地往上瞟。
瞟着瞟着,她抬起胳膊肘撞了了疾一下,“你方才同我哥哥都那么多话讲,怎么这会又哑巴了?难道是省着唾沫明日好为老爷诵经?”
了疾这会又将戴在手腕上的持珠垂到虎口拨动起来,目不斜视,“你哥哥是客,姨妈请我款待他,自然不能冷着他。”
“噢,你这话的意思,就能冷着我囖?”
了疾的指端摸到那颗珊瑚珠,感到一点湿润的滑腻,暗暗放在手心一看,上头扣着一点浅淡的粉色油光,在太阳底下,有明显的细细的唇纹。
那唇纹仿佛登时幻化成一张活的嘴,小巧丰腴,涂抹着月季粉的胭脂,向他掌心轻吻了一下。他一时心慌意乱,慌张得险些将整串持珠丢出去。
因此他并没听见月贞在说什么,所有的余光都落在纨扇底下的那张翕动的灵巧的嘴上。
她在他面前时时都在笑,好像从无烦事挂心头。但他仍能从她轻盈的笑颜里感受到一种孤苦。
月贞以为他是装作没听见,怄气地把纨扇掣下去,斜上眼来,“你不听人讲话的?”
“嗯?你说什么?”
月贞干瞪了他须臾,一下泄了气,“算了算了,你这人没意思,玩笑也开不起。”
可她的玩笑话并不全是玩笑,底下往往藏着大胆的试探,似乎既不遵礼,也不守节。
了疾却无从讨厌,只是替她唏嘘感慨,“我方才略微试探一下你哥哥,他们恐怕是不想接你回家去。”
“接我回去做什么?”月贞有些发蒙,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却仍然装傻充愣地笑着。
她心里希望了疾不要说下去,可他们显然还没有达到心有灵犀的境地。
了疾照旧在说:“从前我就与大嫂说过,你和大哥夫妻未全,倘或娘家肯,大可以另择良人。”说到此节,他小心睐她一眼,生怕伤了她的心,“可你哥哥那意思,是不大肯了。”
不是“不大肯”,是“绝无可能”,所以月贞从未对他们有所要求。
她豁达一笑,“他们自然不肯的,我在你们这样的人家做寡妇,他们可以想法从我身上捞好处,何乐不为呢?横竖做寡妇的,又不是他们的女儿。况且这年头,卖儿卖女的也多得是。”
“你娘呢?难道她也不肯为你打算打算?”
“我娘只一心为哥哥打算。”月贞把眼垂向脚尖,因为低着头,弯着的唇角也显得有几分失意,“其实也是为她自家打算。我娘常说‘养儿防老’,她的终身是倚靠哥哥的,所以凡事以他为先。有多余的,才想起来我是她女儿。”
脚下延伸出去的,是一条蜿蜒无尽的羊肠小道,她的未来仿佛跟着绵延在两旁渊渊的绿色里,美是美的,却茫茫无际。
想要寻个真正的靠岸处也无处寻觅,她无力地抬起头来,“鹤年,我并不是无缘无故与你亲近,是因为你常替我打算,我才与你亲近。”
她扇动着明媚的眼,不过是要他了解,她的感情是有根据的,是可信服的。
其实这不过是她随口编的谎。自己细究起来,喜欢他明明是因为他长得好看,也因为她撞见他时,刚刚幻灭了一段憧憬的姻缘。
而她得继续憧憬下去,因为要苦中作乐,因为过日子大多时候就是要自欺欺人。刚刚好撞见他,可以把憧憬转嫁在他身上。
她对自己说过许多谎,譬如她哥哥嫂嫂到底是为她好,她娘也在尽力为她打算。但在今天,了疾轻易戳穿了她编造给自己的谎。她只好竭力维护着这一个。
无论起初的意图如何,终归是喜欢了。尽管有些一厢情愿,也仍然有些微渺而刺激的快乐。
好在月贞说的是“亲近”,亲近可以有许多种,了疾在理智上把它解释为一种信赖。
沉默了一段,他说:“我看大嫂还是改嫁的好。姨妈她,并不是像外头看着那样和善。大哥不是她亲生的,何况大哥又没了,就算你眼下有崇儿,熬到姨妈不在的那一天,你们分家,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。”
林荫里阳光零落,月贞满不在乎地笑着,“我知道。可这种事情并不是我能做主的。况且你劝我改嫁,要我嫁给谁去?”她扬起眉眼,又涌起热烈,“谁又肯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呢?”
身不由己,翻腾起历历旧日,无外乎是这四个字。她比无父无母的孤女是要好一点,好歹有饭吃,有铺睡。但那些都不是她的。她娘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:姑娘迟早是别人家的。
在阗满油烟的厨房,她卖命似的搓了十几年的面团,灶火复一年地烘出她一脑袋汗,她也不过是扯着袖口一横便揩干。不敢停下来